一周过去了，我渐渐习惯于绘梨自言自语似的搭讪，以及她每天放学时死皮赖脸的“尾行”，没办法，毕竟嘴和腿都长在人家身上，那是她的自由。
课间休息，绘梨神秘兮兮地将一本书塞给我，我正专注于手上的竞赛习题集，对于她递过来的可疑出版物连看都没看一眼。
“阿雪，你不看漫画么？这本书超感人的！”
“不看。”
“真是的，那音乐呢？”
“偶尔，只限于古典乐。”
叹气的声音。
“呐，小说什么的，总不会不读吧？”
面对好奇心越来越重的绘梨，埋头解题的我有点儿厌烦了。
“读。”
“比如说呢？”
语气变得充满期待。
“《飘》。”
“还真是老气横秋的，阿雪你连一点儿女高中生的样子都没有，学习学习，打算变成女博士吗？”绘梨把脸凑过来，贴近我耳边抱怨。
“嗯。”
仍然是只有一个字的简短回答。
“哇，真是受不了你啦！”扑通一声，她重重扑倒在课桌上，装作倍受打击的样子，毛糙的长发在桌面上散开，有几缕从我们课桌间的缝隙中渗了下去。吱扭吱扭，少女任性地晃动着桌椅，突然，发出呀的一声惨叫。
教室里突然安静了，同学们都向这边看过来。
“疼疼疼疼！”
是头发被夹到了。
真是十足的傻瓜，我一边推导公式，一边无奈地叹着气，充满了对绘梨的同情和惋惜。
谁知当天下午，这本漫画就掀起了一场风波。
那是一节自习课，教室里闷热难当，所有的窗子都敞开着，却没有一丝凉风进来，只有远处工地上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敲打声，那是学校正在建设中的新礼堂。
闷热的天气就像催化剂，加剧了学生们灵魂的躁动和不安。男同学们掀起校服衬衫的下摆扇着风，有的甚至粗鲁地脱掉鞋子，惹得周围的女同学怨声连连。女生们则是摇晃着书本，不时撩起长发用毛巾擦汗。
突然，门哐当一声响了，原来是教导主任气势汹汹地闯进来，手里还拿着一本花花绿绿的小册子。紧跟其后的，是有些慌张的班主任，她一路小跑，清秀的脸庞渗出汗水。
“真是低级趣味，我们是重点学校，怎么会出现这种庸俗东西呢！说，到底是谁的，现在站出来，校方还可以考虑从轻发落，不然等我查出来，可就不只是找家长通报批评那么简单了！”
主任瞪圆了本就不大的眼睛，胖胖的手掌不停拍打着桌子，桌面上的粉笔灰像烟花一样噗地腾空而起，令他轮廓本就不甚分明的滚圆身躯显得更加模糊。
年轻的班主任欲言又止，她即便理解学生，有心袒护我们，在权威的压迫之下也毫无发言权。
“都高三了，还有心思搞这些歪门邪道，你们到底有没有危机感！来这里读书，是为了浪费你们父母的血汗钱吗！看看这，你们看看，这么肮脏的东西，我都不知该怎么形容！这真是我们自建校以来最大的恶性事件！无耻！下流！”
他擦着汗，嘴巴却没有停下的意思，愤怒的讨伐声一浪高过一浪。
那本册子看起来像是漫画。
真够无聊的，无论是看这种东西的人，还是忘我说教的主任。
我集中精神准备再做一套试卷，却发现身边的绘梨一直低着头，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攥着裙子，微微颤抖。想起上午的事，我顿时明白了，主任手中的本子，就是绘梨推荐给我的漫画。单纯的她再一次被那帮冷酷又无聊的女生捉弄了。
实在是看不下去了，不仅浪费时间，还加重了空气污染，我威风凛凛地站起来。
“抱歉，那是我的东西。”
“什么？”
教导主任，班主任，甚至全班同学，都被这冲击性的事实吓到了。
起初是一片安静，随后同学们开始小声嘀咕起来，议论纷纷。主任张大嘴巴，抬起的手掌迟迟没拍在桌上，甚至忘记了制止教室内此起彼伏的喧哗。
我轻轻拉开座椅，在议论声中向讲台走去，对高高在上的他礼貌地鞠上一躬，清晰地说了声对不起。
在社会上，貌美的女性往往能获得男性的原谅，而在学校里，优异的成绩则能逃过老师的惩罚，对于两点兼而有之的我来说，这起事件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小麻烦。
教导主任露出一副绝望的表情，像是生吞了青蛙，尴尬得成了结巴。
“美雪同学，怎、怎么会是你呢，是不是有人胁迫你才……”
“实在是抱歉，最近学习压力太大，只在课间休息时看几眼，请您还给我吧。”
“可是学生怎么能看这种东西呢？即使是你也……太过分了，简直是我们学校有史以来最大的污点呀！”
“我明白，给老师您添麻烦了。您的恩德无以为报，既然如此，请允许我将功补过，在下月的全国数学竞赛中，为学校争取有史以来最大的荣誉好了。”我从容地理理长发，把几缕发丝重新塞回到耳朵后面，用轻柔却自信的语气对他说。
“那个，课余时间偶尔看看漫画也是可以的，您说呢，主任。”
老师也胆怯地为我帮腔。
教导主任脸色十分难看，积聚起来的气势渐渐消散，终于变得有气无力了。
“唉……好吧，赶紧拿去，下不为例.……”
“谢谢老师，我会接受教训，再也不看这种低级庸俗的东西了。”
我伸手取回画册，只见页脚微微翘起的封面上画着日暮时分的校舍，走廊上，两个身穿制服的女孩子十指相扣，紧紧贴在一起。
莫名其妙，难道绘梨一直在看这种东西吗。
我昂首挺胸，端正身体迈着优雅的步子，毫不理会同学们惊讶的目光，用一如既往的完美姿态走回座位。对于仪态我充满自信，因为这也是我自尊的一部分。
“优等生就是优等生，口味真不一样呐。”
“女生看BL还可以理解，可那是GL漫画呀。”
“原来美雪同学她……”
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难懂的词语，我毫不在乎，本来么，理不理解都无所谓，反正都是既没营养又无聊透顶的东西。
刚抚平裙子坐下去，还没等拿起笔，身边的绘梨突然从课桌下面紧紧握住我的手，侧眼看去，只见几滴泪水洒落下来，濡湿了她有些褪色的百褶裙。被水滴打湿的部分晕开成为一个个深色圆圈，就像饱蘸的墨水滴在宣纸上面。
绘梨的双肩不停颤抖，我故意避开视线，可又无意瞥见书桌上的漫画。
画面上，靠着墙壁的女孩子只露出侧脸，制服领口敞开着，摊开的手掌也被前面的女生盖住。前景的女生个子略高，长发披肩，眼里闪烁着既喜悦又胆怯的光，像个败给自己欲望的孩子。虽是漫画，却很逼真，我似乎听到她们温柔的吐息，心中产生一种诡异错觉，仿佛画在那上面的，是我和绘梨。
老师离开了，风暴过境。
一本草稿纸从右侧悄悄伸到我面前，上面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钢笔字。
“对不起。”
我扫视一眼，在下面补上一句。
“请把精力放在学习上。”
绘梨没说话，又默默写下一行小字，把本子重新推了来。
“一定，放学请你吃东西。”
“不必。”
放学后，班长瑞希跑来，说班主任找我有事。看来都是漫画惹的祸，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，但看着挂钟不停移动的指针，还是觉得像丢了零花钱一样可惜。我放下书包，叫绘梨先回家，随后去找老师。
办公室是一间宽敞的长方形房间，座位分布很像实验室，桌子排成长长两排，中间有半透明的玻璃区隔着。虽然是学委，但我其实很少出入这里，也许是对职责的理解有偏差，大多数工作都由瑞希同学代劳了。班主任的座位在第二排靠里的位置，一进门，我看见她正盯着桌上的液晶显示器出神，便悄悄走了过去。
“老师，您找我有事？”
班主任揉揉眼睛，目光从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移开，那是我们班全体同学的成绩和年级排名。她嘘了口气，拉过身边的椅子，请我坐上去。等我坐好，便扬起学生一般阳光的笑脸，语气轻柔地说：“美雪同学看起来冷冰冰的，内心其实很温柔呢。”
听到这话，我条件反射似地板起脸，嘴上不置可否，心里却很反感。我不过是为自己考虑，想要保卫自习时间而已。
老师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不悦，黄昏时分暖红色的光线烘托着她的笑脸，像夕阳一样泛着柔和的光。
“美雪同学一定喝过咖啡吧？”
她这样问我，我点点头。
“黑咖啡的口感苦涩粗犷，有种豪放的力量，但很可惜，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。如果加上温柔的牛奶和甜蜜的方糖，浓烈的味道就会被中和，自然成为人人喜爱的美味饮料了。咳咳，还真是寒酸，说得很动听，结果却只有一条速溶咖啡么。”
老师拿出四只纸杯，两两套在一起，又撕开袋子，将棕中带白的粉末均匀地洒在杯里。随后，她起身走向角落的饮水机，中间又停下脚步，眯起眼睛看了看窗外的夕阳。
“抱歉，不是老师自夸哦，看着美雪同学，就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呢……”
一脸梦幻的表情，说不清是怀念，还是淡然的回忆。
热水哗哗流出，周围瞬间飘满香气。老师小心翼翼地拿着杯子，回到电脑前，将其中一杯咖啡放在我手边，剩下一杯端在手里。
“绘梨同学跟你有相似的地方，所以老师希望你们能互相帮助。毕竟，十七、八岁是美妙的年纪，人生很长，不应该被眼前的残酷假象所迷惑。要像咖啡一样，既温柔又坚强，这样双眼才会是明亮的，才能看清美好的风景吧。”
说完，她呼呼地吹着气，将杯子贴近嘴边。我明白老师的意思，但也仅限于明白而已。知易行难，我甚至觉得她把事情看得过于简单，如果老师的少女时代跟我有相似的经历，一定也会像我一样倔强。
六点过半，谈话结束了。
告别老师，我突然想起书包还在教室，心里有点儿焦急。值日应该做完了，如果班级锁门的话，又要去收发室借钥匙，实在是麻烦。正想着，远远看见教室门口坐着一个女生，低垂着头，好像在打瞌睡，蜷起的双腿边放着书包，其中一个样式很熟悉，低调而又华贵的黑色，那正是属于我的style。
我走到她跟前，从上方俯视那乱蓬蓬的长发，女生突然从睡梦中惊醒，抬头用迷离的双眼望着我。
“阿雪，你回来了！”
绘梨猛地站起身，白皙的脸庞一下子凑到我面前，呼出的气吹进我领口，痒痒的，又很温暖。我个子比绘梨略高，长发垂肩，校舍、走廊、夕阳，几乎靠在一起的两人，十分强烈的即视感。
“还没走么？”
我问绘梨，她的脸在夕阳映照下红彤彤的。
“嗯，约好了，要请阿雪你吃东西。”
一瞬间，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流过，但并没有表现在脸上。
……
十分钟后，学校附近的便利超市里。
绘梨哭丧着脸，用几近绝望的语气问我：“阿雪，你真的只要袋装面包吗，不来点儿蛋糕冰淇淋什么的？”
“不必了，考虑到实用性和高中生的经济能力，如果是单纯表达谢意的话，面包是最好的选择。”
“唔。”
绘梨再一次败下阵来。
“你真的是女生吗……”
她一边付款，一边自言自语。
“我只是个热爱学习的人。”
那是听起来毫不动摇的坚定语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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